老于的秘密浮出水面,他妻子的真实身份也瞒不住了。
这么多年来,郝爸爸第一次走进了老于的家,第一次在老于家里见到了他的“妻子”。同时,他也明白为什么老于不希望别人去他家了,因为家里实在太整洁了。
整洁也就罢了,更难得是有品位。老于家里铺着廉价的瓷砖,但是擦得纤尘不染。纱窗都是纯白色的,洗得非常干净;桌布是红白格的,大方洋气;桌子上摆着一瓶花,他们走进门时,老于的妻子正在修剪玫瑰的枝叶。在客厅的一角还摆放着一架缝纫机,上面有一块铺开的布料,看来是女主人做衣服累了,在休息时间插花。
家里暖融融的,花儿开得很好。整个家虽然简陋,但是充满了复古的味道。女主人的品味与能干可见一斑。
郝爸爸感叹老于很有福气,同时也想到了,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女主人把家收拾得这么好,虽然可能得到一部分人的夸奖,但可能会招来更多冷嘲热讽——老于他老婆真是瞎讲究!
佟童的目光始终落在女主人身上,陌生人来家里,她确实有些慌张,不过她的目光也柔柔地注视着佟童,就好像她之前就认识他一样。她的嘴角带着笑意,略微侧着的脸庞分外温柔。她看得那么入神,郝爸爸就在旁边站着,她却连看都不看一眼;老于委婉地让她倒点水来,她也纹丝不动。
佟童率先开口:“请问,你是不是叫苏子珊?”
老于妻子微微蹙起眉头,看起来很是疑惑。
“你有个儿子,叫舒雨桐;你的丈夫,叫舒云开……”
老于妻子还是同样的表情,她的确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是舒雨桐……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但是我妈妈相信我还活着。所以,我很努力地活着,为了再见妈妈一眼……”
老于冷不丁地打断了他:“你不要这样,你一激动,她会受惊吓的!”
“好……”佟童做出了妥协,克制住了眼泪:“我有时间,很多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郝爸爸接连受到冲击,人都傻了,喃喃道:“怎么她就成了你妈妈呢……老于啊,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啊?”
老于搓着手,说道:“郝哥,有些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
“你们去了镇上那么多次,不就是为了陪你老婆弹钢琴吗?”郝爸爸忍不住了,说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老婆喜欢弹钢琴,这个兴趣爱好不是很好吗?”
“不光我老婆弹,她还教我弹。”老于赧然:“你不知道,人言可畏。如果我打牌,打麻将,或者拉二胡,吹笛子,村里人还不会说什么。但是我这样的人弹钢琴,对他们来说,那就是天大的笑话。”
事到如今,佟童能确定百分之九十九,眼前这个妇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妈妈。但是她对别人的谈话并不怎么关心,哪怕别人在讨论她,她也只是温柔地笑笑。把茶水端上来之后,她继续坐在马扎上,安静地剪着花。
佟童半跪在她身边,说道:“我妈妈以前是一位钢琴老师,虽然教的时间不长,但是教出了很多优秀的学生。”
老于插嘴道:“她不怎么说话。”
“那你怎么跟她交流?”
老于苦笑道:“这么多年了,有默契了,她不说话,那就换我来说,她摇头或者点头就行了。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日子过得很简单,也没什么大事。”
看来妈妈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不仅失去了记忆,还患上了失语症。佟童握住了她的手,动情地说道:“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老于爱人却受到了惊吓,用力甩开了佟童的手,原本和善的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老于急忙说道:“这孩子把你当成他的妈妈了,他不会害你,你不要害怕。”
老于爱人稍稍放松,但是放下花和剪刀,转身回了房间,紧紧关上了门。看来老于没有跟村干部撒谎,他的爱人的确怕人。佟童追了上去,想抱住妈妈,可是老于说道:“她这样一关,最少把自己关一天,不吃不喝,除了上厕所不会出来。”
佟童为自己的鲁莽而感到自责。妈妈受过那么多伤害,必然对陌生人充满戒备。她像一只小心翼翼的蜗牛,一遇到危险,就缩进壳里。刚才一冲动,又要让妈妈要受几天苦……佟童很是懊恼——刚才该忍耐一下的。
老于确实是在1995年的夏末遇到“妻子”的,那时他还在港城打工,在城市生活不易,就动了回乡的心思。在离开港城之前,他借酒消愁,凌晨一点多还在海边徘徊。涨潮了,沙滩都被海水淹没了。就在那时,他看到了漂浮在海上的“白色物体”。
在海边住久了,老于对这些漂浮物并不感到陌生。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是他看到那个“物体”在不停地挣扎,似乎在极力从海浪中挣脱出来……老于的酒醒了一大半,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海浪还在一股一股地涌向海边。尽管有生命危险,但老于还是勇敢地冲向海里,费尽全身力气,将那个白衣人捞了起来。
大海一片漆黑,像是张着一张黑色的大嘴,要把他们一口吞掉。白衣女子处于半昏迷状态,衣服又全被打湿了,老于抱着她,像是抱着一块实心的铁块。为了摆脱海浪,他拼命地朝海边走去。被海浪冲到了好几次,但是他没有丢掉那个女子,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不甘心放弃,就这样,跌跌撞撞,总算摆脱了那一片“苦海”。
“从海里出来之后,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我爱人浑身冰冷,又喝了不少海水,就躺在我身边,我没有力气救她。我以为她死了,我捞上来的是一具尸体。但是我想,哪怕她死了,家人也能让她入土为安,不至于让她在大海里当个孤魂野鬼。等我有力气了,我再去看她,没想到她还有一口气。她抓着我的衣服,跟我说了一句话——‘有人要杀我!’,然后她就昏过去了。”
既然这个女人遭遇了杀身之祸,老于就想把她藏起来。但藏着这么一个大活人并不容易,还好老于有自己的小货车,他带着女子在车上躲了几天,女子醒来之后,对什么事都不记得了。老于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于是,他就回到了阔别好多年的家乡,把家简单收拾了一下,二人就准备过日子了。
这一段往事漏洞百出,根本经不起推敲。比如,听到“有人要杀我”,第一反应难道不是报警吗?或者,把她带到港城的住处也行啊!怎么就偷偷地把她带走,还在路上流浪了几天?
佟童抄着胳膊,神色冷峻。老于不敢接触他锐利的目光,潦草地说道:“我在教会住过,带着一个女人,不好回教会,所以就回了老家。”
老于带回来一个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这事在小村庄里炸开了锅。尽管老于很低调,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但村里的人还是议论纷纷。这个女人来历不明,老于没法给她上户口。村干部怀疑这是老于拐卖来的女人,差点儿报警,老于好说歹说,给村干部送了很多礼,村干部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让这个女子在村里生活了很多年。
老于老实巴交,没有任何门路为“妻子”解决户口,这么多年来,二人一直都是名义上的夫妻。佟童虽然感激老于救了“妈妈”一命,但是他又警惕地问道:“也就是说,在我妈妈稀里糊涂的情况下,你跟她结成了夫妻?”
“不不!”老于急忙摆手:“我承认,我对她动过心思。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躺在你身边,是个男人都会动心思。但是,她实在太漂亮了,就像天仙一样,好看到让我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我可以以圣经的名义发誓,也可以用我的性命发誓,如果我撒一句谎,让我现在就死。”
他解释得那么急切,发的誓又很重,佟童虽然还有疑虑,但是暂且相信了他。再说,郝爸爸也对佟童提起过,老于笃信基督教,基督教对“贞洁”看得无比重。所以,从这个层面考虑,他的话又有了一定的可信度。
老于是基督教教徒,这也让他跟身边人格格不入。正因为去过教堂,听过唱诗班唱歌,老于才对钢琴产生了兴趣。但是,他这样最底层的出身,不仅没有学钢琴的条件,就连喜欢钢琴的资格都没有。只要他一说出来,别人就会笑话他,他徘徊在人群之外。久而久之,他的性格越来越孤僻,再也没有跟别人说起过有关钢琴的梦想。
由于“妻子”非常抵触肢体接触,把她接回家之后,老于就本本分分地分房睡,他对“妻子”给予了充分的尊重。这么多年过去了,“妻子”放下了对他的戒心,帮他整理房屋,为他缝补衣服,甚至学会了用柴火做饭,但是二人一直分房睡。这样“清汤寡水”的生活,一过就是二十多年,老于已经放下了执念。如果不出意外,未来几十年,这种生活还会持续下去。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佟童不但很感激他,甚至还很崇拜他。
老于说,在回到家乡几年之后,他很偶然地带着妻子去了一趟镇上的中心小学,因为那时是封海期,他没有收入,为了补贴家用,他短暂地做了一段时间的泥瓦匠。让他没想到的是,妻子居然穿戴整齐,想跟他一起出去看看。
老于生怕她跑了,但是又一想,他俩这生活过得不伦不类的,就算她跑了,他也没什么损失。想到这里,他就专心干活,不关心妻子去了哪里。不过一会儿,他耳边突然回荡起了悦耳的钢琴声。镇上的小学条件不好,钢琴也走音了,但是走音的钢琴更有一种沧桑的魅力。老于听得入了迷,他循着声音过去,一眼就看到了正在弹钢琴的“妻子”。
“她真的太漂亮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就像圣母一样。”
回想起那遥远的一幕,老于眯起了眼睛,他依然能感受到当年的震撼与感动。“妻子”转变成了他的钢琴老师,就是这么顺理成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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