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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父子

书名:绍宋作者:榴弹怕水加入书签投推荐票错误/举报

    上午时分,牛毛细雨稍显急促了一点,满目翠绿之中,方向明确的震耳喊杀声提醒着所有人,石桥-高地的西侧,太平河的上游部分,战斗已经全面展开。

    宋军御营左军两万众,外加李世辅所领御营骑军中的党项轻骑一万五千众,耶律余睹所领契丹-奚轻骑一万众,西蒙古轻骑一万五千众,累计兵力六万。

    而金军也早在一开始注意到宋军向上游延展兵力时,便针锋相对的布置了四个万户。

    宋军中,韩世忠的御营左军骑步毫无疑问是精锐、是主力。御营骑军中李世辅部虽然都是轻骑,但毕竟是御营战兵,装备整齐精良,而且训练有素,也算是极为可靠的辅助力量。但蒙古轻骑与契丹、奚族轻骑,从装备到军纪却都未免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当然,也没人指望他们能真的杀伤突破,他们的任务,更多是要遏制和骚扰金军,要凭借着轻骑的机动打乱整个战场,好让第二支宋军主力战团渡河交战。

    同样的道理,金军这里也是战力参差不齐,他们的骑兵永远不可能跟步兵是同一战力,万户和万户之间也永远不可能划等号。

    曲折蜿蜒的战线,大略上南北走向,自河畔到高地后侧延续了足足八九里的直线距离,实际交战战线更是很可能早已经超过了十二三里。然而,对于理论上双方达到十万众的战斗规模而言,这个战线长度还是有些短了,而且短的过分。

    总体而言,双方的兵力,依然堆积的太厚了。

    不过,这也正是韩世忠的大纛出现在战线上的理由,大宋需要这柄最锋利的尖刀划开所有的一切。

    “你要去干吗?”震天的喊杀声中,西线四万户之一,临河的万户仆散背鲁忽然拽住了自己的儿子,当面质问。

    “我要去那面大纛下斩了韩世忠!”身材高大魁梧的仆散乌者拉下面罩奋力相对,一张脸涨的通红。“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韩世忠是说斩就能斩的吗?”仆散背鲁无语至极。“不要轻易赌上自家性命!”

    “父亲!”乌者愤恨以对。“太祖让咱们仆散部驻守高丽边境,使你不能伐辽伐宋立功,后来三太子(三太子讹里朵正是仆散氏所出)让你去隆德府做都统,你又主动让给奔睹,只做个寻常万户,结果那些人非但不领情,还只在背后却只说你无能……”

    “乌者。”仆散背鲁满心无奈。“太祖让我们仆散部镇守鸭绿江是好意,还有什么都统,做不做又有什么干系?我本就常年驻守后方,确实没有军略经验的……至于别人背后说与不说,言语上的事情,有什么可计较的?万事以保全部族为上才对。”

    “便是保全部族,难道今日不该死战吗?”年轻的仆散乌者依然愤愤。“四太子最后那番言语,也是有道理的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金国要是今日败了,国家便一蹶不振了,到时候仆散部难道还有好?正该拼死报国才对。”

    “没人不让你去报国,可今日之战不需要你这般报国,须知道,咱们这次是守,宋军在河这边是没有立足之地的,所以只要撑住战线不溃,熬到天色变晚,元帅引数万精骑出来扫荡,到时候便已经算是胜了。”仆散背鲁苦口婆心。

    仆散乌者刚要答话,忽然间,西面上游方向猛地传来一阵呼喊之声,直接打断了父子二人的交谈。

    而二人齐齐扭头去看,正见到韩世忠那面天下无双的大纛往自家这边前移了过来,大纛之前,一翼数百骑金军骑兵已经不能说是败退,更像是溃退了,因为部分逃散骑兵慌不择路,居然直接撞上了步兵阵线,也是让人一时紧张起来。

    “乌者,我许你去前线做指挥。”仆散背鲁回过头来,强压着心中不安做最后努力。“你带着自己的那个猛安,我再额外给你十个谋克,一起带过去,但只要你看好阵线,不许暴露自己,更不许学之前那样擅自出击……你刚刚往河边出击,耽误了与突合速一起进军,奔睹已经很不满了……你能不能给我做个许诺?”

    “知道了!”乌者心中大恨,却是匆匆抬上面罩,转身打马而去。

    仆散背鲁见状,心中也是有些无力之感。

    要知道,相较于自己常年在鸭绿江附近镇守,他的这个儿子从七年前才十六岁时便率一个部中谋克往前线从军,一直在外甥讹里朵的照应下参与作战,还一度在尧山大战中随从讹鲁补、阿里渡河参与了攻洛阳之战,逼死了宋国宰相汪伯彦,早早在帅府中记录了战功。

    这种经历的差距和年龄的差距,注定了父子二人的战争观念截然不同,也注定了父子二人在军中实际影响力稍有错位。

    不然,仆散背鲁何至于这般忧心忡忡?而仆散乌者又如何能指挥得动前线部众?

    闲话少讲,仆散乌者扔下步兵,率领十个谋克和自己那个猛安中的六个谋克一起上前,一面使其中十个谋克分为两拨交替前进,重新抵住宋军攻势,一面使本部六个谋克就地整顿军纪,收拢溃兵,局势居然被他轻松拿住。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上游战事全线展开后,做为露出破绽的一截,韩世忠亲自催动背嵬军进发此处,可以说是宋军攻势最猛烈的一处,也完全可以说,是宋军全线占优的一处战场。

    可占优归占优,却不代表宋军能做到摧枯拉朽,挺进如潮。

    有杀伤,但对双方的重骑重步而言,只要阵型不崩坏,士气不崩殂,大规模杀伤几乎是个笑话,尤其是牛毛春雨撒到现在,虽然还没有严重影响战马牲畜的往来,却已经使得两军各自主要破甲杀伤手段之一……也就是重箭与硬弩,一起失效了。

    正如刘晏所言,克敌弓拿出来,三矢过去,射程和准度就完全不是一个武器了,而大哥不笑二哥,金军素来倚仗的近距离硬弓重箭同样如此。

    也有推进,韩世忠以背嵬军为前锋,让解元以另一支本部精锐为侧翼犄角是看向军阵后方的更远处。“吹动号角,动员背嵬军全军向前,然后你引五百骑沿着刚刚这支金军进军腾出的空隙,直接插到那个猛安旗帜之下,我再领五百骑为你当后,务必要一举打垮当面敌军!将战线推过去!”

    “喏!”

    军号声忽然响起,将心下焦躁不堪的乌者从对远处大纛下战事的猜度中拉了回来,其人茫然四顾,正见当面御营左军的背嵬军忽然大举向自己这方压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宋军是为了救援韩世忠和那面大纛,出此对策。但很快,随着一股宋军骑兵沿着之前他派出的突袭斩首部队的通道迅速逆行突击,这名十六岁便从军的年轻女真贵族终究还是唤醒了战场本能——他已经明白自己的错误所在了,正是自己的贸然出击,打乱了之前的战线动态平衡,反而露出了战线上的一个致命破绽。

    一时间,仆散乌者便有了后撤稍作回避的念头,但刚一回头,他就看到身后数百步外亲父的旗帜正在若有若无的雨水中摇摆,继而生出羞惭之意,却干脆不再回头,只是匆匆调集部众,试图迎面拦住宋军这股猛烈攻势。

    然后,仓促将一支尚未整备好的骑兵派出后,这支骑兵却宛如迎上洪水的浮木一般,立即就被冲散。

    非只如此,让乌者彻底惊骇的地方在于,那支从自己右翼临河破绽处冲过来的宋军骑兵穿透阵线、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深度后,非但没有趁势攻击中间的步兵阵线以求扩大战果,反而朝着略显空虚的自己这里直直冲来。

    对方不止是要借之前阿撒的道,而且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反过来尝试斩首自己?

    自己之前派遣阿撒的动作不止是打乱了战场节奏,还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自己去斩首韩世忠,结果宋军反而冲自己来了?!

    惊骇之下,之前在亲父面前还嚷嚷着要亲自斩杀韩世忠的乌者彻底慌乱,直接调转马头,试图逃窜……而刚一打马走了数十步,他便又三度恍然起来……战场之上,为了防备万一,人人札甲面罩,除非是腰间银牌展露,否则对方如何知道自己是个蒲里衍还是个猛安?

    可这一逃,周围人全都跟着走,却是彻底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出于某种本能,乌者做出了又一个错误选项,他居然又尝试驻马立住,但身份既然暴露,周围又空虚,此时再停下除了耽误时机又有何用?于是,其人只是稍驻片刻,便再度反应过来,然后再度尝试逃离……这便是所谓慌了手脚了,不要说战场之上,哪里的年轻人没有过类似经历?

    但是战场,这支经历只要一次,往往就不需要有第二次了。

    成闵率军直突而来,乌者干脆下令扔下旗帜,卧马而走,将将拼死穿过数骑阻拦,稍作喘息,就准备逃回后军,可这时,又一波宋军自右侧临河通道跟来,为首一名身材高大的铜面札甲宋骑自侧面跃马而来,在先到宋骑的指引下,直取乌者。

    不过临到跟前,这宋将却又勒马转向,尝试与乌者相向而对。

    乌者见状不敢耽搁,赶紧一夹马腹,同时亮起长矛,乃是准备趁着对方战马刚刚转向没有速度的时机且逃且战。

    然而,对方并没有提枪,反而抬手将一张铁胎大弓亮出。

    此时已来不及多想,双方交马,速度并不快,宋将微微抬手,以弓背微微一挡,隔开乌者长矛,乌者一击不成,反而大喜,他此时只想逃走,如何还计较这些?

    但喜色刚刚在面罩下浮现,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自己颈部护项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带着一股巨力将他向后方拽去。

    当此巨力,脚下立即失去了附着,整个人也从马上脱离。

    非只如此,既然落马,乌者也并没有被摔在地上,反而是继续被那股巨力从护项上扯着,顺着满地杂乱泥水拖行不止。

    混乱之中,仆散乌者早已经惊骇到满脑子空白,根本不晓得,也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在其余人看来,事情却再简单不过,乃是那名宋将神力过人、敏捷若鬼怪,两马相交时,先是一弓背荡开乌者兵刃,复又顺势一挂,以弓弦勾住了乌者脖颈,甚至还能反手一转,将弓弦在死死扣在对方脖颈上。

    唯独乌者脖子上的护项齐整严密,没有被当场勒死罢了。

    当然,即便如此,乌者也注定无救了。那名宋将将他一路拖到河畔一处宋军聚集之处,撒开手中大弓后,乌者七荤八素之下,连翻身都不能,何谈立足?只能直接躺倒在水洼之中,任人宰割。

    而宋军也毫不犹豫,数人一拥而上,根本不用按住手脚,只是一人挑开面罩,另外一人一刀自面门狠狠刺下,便轻松了结了这名仆散部的继承人。

    可怜仆散乌者,非但没有如另一个时空中一路做到左丞相领都元帅,出则督十万军攻宋,入则以外戚世家翻云覆雨,统揽一国军政,便因为一个战场上小小破绽死在了太平河畔的水洼之中。

    时年二十二岁。

    他连到死都不知道,将他从马上拽下来的,乃是韩世忠本人。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仆散乌者此时固然不是另一个时空的金国执政,身负一国之权重,但即便是此时,即便只是一个年轻的外戚将军,他这一死还是起到了巨大的连锁效应……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又被宋军大举猛攻突破,偏偏失去了前线指挥的仆散部万户前军,在随后迅速陷入垮塌式的崩溃之中。

    而韩世忠也毫不犹豫催动全军,以背嵬军为前,李世辅党项骑为后,蜂拥向前,驱赶溃军压上。

    血迹、烂泥,借着雨水对翠绿色的涂抹迅速向下游蔓延。

    这片局部战场上,金军大局崩塌,一直与‘韩世忠’缠斗的蒲查阿撒终于也失措起来,试图逃窜,却被王世雄趁势寻到破绽,打落马下,被宋军一拥而上,轻松了结。

    和仆散乌者类似,蒲查阿撒这个所谓另一个时空中的‘女真神将’,根本来不及爆发属于自己的光芒,就和仆散乌者一样,分文不值的躺倒在了烂泥之中……杀他们的人,根本没有兴趣知道们的故事,负责保卫大纛的王世雄甚至懒得去割此人首级,便赶紧催动大纛向前压上。

    高地上,远远目睹这边战况的完颜奔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亲信蒲里衍刚刚已经死亡,也不知道三太子的表弟也追随三太子老人家一并去了。但是,宋军一举击溃仆散背鲁万户的前军,然后继续以锐不可当之势向前压上,以至于渐渐逼到高地跟前的情形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嘴中有些发涩的奔睹立即向身后派出了信使。

    信使打马下坡,在越过空荡荡的高地后方洼地时连人带马摔了一跤,一时狼狈不堪,所幸此处并没有多少烂泥,满地翠绿不至于让他变得满身泥泞。

    更后方的营寨中,迅速有骑士涌出,将他救了起来,一声口令之后将之带入营寨,然后在满营密密麻麻于木棚下安坐的士卒注视下,又将此人迅速带到了一处临阵的高耸望楼之下。

    “仆散背鲁军势崩了一半?”

    望楼上枯坐着的兀术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了自己侧下方,那个坐在五色捧日旗下失神的元帅拔离速。“元帅怎么说?”

    “不是意料之中吗?”拔离速回过神来,平静以对。“难道还能指望西线四个万户,谁能斩了韩世忠,直接了结此战吗?刚刚纥石烈太宇不还来报,说他部阵斩了西蒙古王忽儿札胡思后,结果西蒙古人反而疯了一样攻击猛烈,几乎冲动他的阵脚吗?连西蒙古人的轻骑都不敢说挡的住,何况是韩世忠?”

    兀术闻言终于苦笑:“不错,这个局面,怕是韩世忠真死在了战场上,也拦不住宋军进军的。”

    拔离速不再言语,只是继续抬头望着那面五色捧日旗……雨水此时稍歇,但旗帜上依然是缓缓渗出水来。

    兀术已经在望台上居高临下,回复信使了:“回去告诉奔睹,他的任务是,宋军从正面渡河时,尽量施加压力,造成杀伤;西线崩溃时要收拢部队,结成大阵遮护住大营、防守住高地;实在不行的时候,死在军前,为国家和太祖尽忠,而不是看到半个万户崩了,便惊慌失措,问俺要不要提前出击接应……这么说吧,如果他不能沉下心来,就让他回来守大营,俺去替他!”

    浑身狼狈的信使也不言语,只在地上叩首数下,便匆匆折返。

    “洪涯!”距离兀术数里开外的营帐内,负手左右踱步的虞允文终于不耐了。“外面现在没人,我直说好了,我晓得你的身份,我在杨统制给我看过的文书上见过你的名字……”

    “那又如何?”拢手坐在榻上的洪涯冷冷相对。“莫说当年我没有留下什么文字,便是有,又如何呢?你以为是在说书呢,凭着一个七八年前的只言片语便能定我一个大金国枢密院都承旨领兵部侍郎的罪?莫非烛影斧声坐实了,便能治罪太宗不成?想让我们这些人给你些关键,要的是大势,不是什么把柄……秦会之连亲儿子都不在乎的,你今日居然想这般轻易拿捏我吗?”

    虞允文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因为经历贝言身死,心中焦躁,所以才不免一时气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说这个局面下,我刚刚才发觉,有些东西怕是你们给不了了。”洪涯在榻上喟然以对。“连一个被俘的指挥都视此战宋军必胜,那宋军上下自然以为大胜是理所当然,我说什么做什么,战后不都是个弃之如敝帚的结果吗?”

    “你只说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求个富贵安稳罢了。”

    “你若是能说些有用之物,如何不能与你?”

    “能如何?正如今日我能不在意当日许诺,你们将来得势了又如何会在意今日许诺?”洪涯愈发冷笑。“甚至,说不得正因为我今日与你交涉,结果落得连性命都无……”

    “如何又连性命都无了?”虞允文愈发气急。

    “不说别的,只说你这种想要做相公的人,将来真成了相公,难道不会忧心我这个昔日伪官到处宣扬救了你性命之事?说不得直接沙门岛走一遭,路上干脆了结了我吧?”

    “荒诞。”虞允文彻底无语。“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这人根本就是以己度人度习惯了,只因为自己无耻,所以这般猜度……”

    “谁还不是个以己度人的人呢?”洪涯幽幽以对。

    虞允文抬头冷笑,却不知为何,忽然冷静了下来,然后扭头打量了起了对方:“我知道了。”

    “虞探花知道什么了?”洪涯不由警惕了起来。

    “我也是刚刚醒悟,说到底,对你这种人而言,最好当然是希望在金国安享富贵,但于大局而言,却不可能是有担当的人物,是只能随波逐流,不敢违逆大势的?而你今日这般推脱,也不可能是担忧大宋日后不能履行承诺,因为便是不能承诺,你就敢不应了吗?怕只怕是我刚刚逼问的那番言语事关重大,只怕这里一说,便直接失了那三分最好的存身结果,失了摇摆的根基,所以在这里纠结犹豫罢了……是也不是?”虞允文强迫自己缓缓出言,逼问不止。

    洪涯一时沉默。

    虞允文也一时不再言语,只是死死盯住对方。

    片刻后,洪涯微微叹气,率先开口,却又问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虞探花,你随官家自太原来,敢问留守西河的万户撒离喝,到底是降了呢,还是殉了国呢?这边都快争出花来了。”

    虞允文平静相对:“洪承旨,你随援军自燕京来,敢问当年的南阳殿试授官的新郑知县洪涯,到底是降了呢,还是殉了国呢?济南他老家哪里,也争论不休。”

    洪涯怔怔看着对方,半晌才摇头以对:“虞探花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雨水又紧了起来,太平河畔,御营左军精锐在自家主帅的大纛指引下奋力向前,而对面金军居然在与之当面对攻!

    且说,仆散背鲁在得知自己长子战死的那一瞬间,一下子就想到了完颜挞懒。

    所有人都知道,完颜挞懒在长社,目睹自己一整个万户崩溃,然后又亲眼看到为自己断后的女婿被宋军追杀在河畔,从此不敢说一蹶不振,但绝对是性情大变,在那之前,他是宋人口中的龙虎大王,是老国主吴乞买一系的军中代表,素来踊跃于军事,乃是南侵的主要推动者之一。

    可从长社以后,他却根本不愿意再言兵事了。

    大家都在背后笑话过挞懒,仆散背鲁当时在关外,在鸭绿江畔,似乎也曾经隐约笑话过对方。

    但是,当知道自己长子乌者死在前线距离自己只有几百步之遥的位置时,这名素来以诚恳稳妥而闻名的金国外戚大将,却几乎是一瞬间便理解了昔日的挞懒……原来,一个亲近之人的生死,真的可以立即改变一个人的一切。

    当然,很快的,仆散背鲁就更正了这个想法……他的理由很简单,挞懒不过是死了一个女婿,而自己是死了儿子的,挞懒不配和自己相提并论。

    接下来,这名金国外戚大将陷入到了一种诡异的状态,他迅速下令,一面要全军迎上,誓要斩杀韩世忠为亲子报仇,一面则公开直言,后退过他本人大旗者杀无赦。

    其本部猛安分出六百骑,排成一列,在仆散背鲁的亲自带领下以作督战,接连斩杀溃兵,金军一时进退不能,居然鼓起余勇,折身与宋军对攻。

    场面非常激烈,韩世忠部也陷入到了进军阻碍之中。

    但是,韩世忠在狂喜!

    紧随其后的李世辅也在狂喜!

    河对岸的宋军主要将领,但凡看到这一幕的,没有一个不在狂喜之中!

    无他,当仆散背鲁下令本部迎面进攻之时,便相当于直接放弃了之前一直努力维持的战线。原本连续不断,相互连接的战线就此在仆散部两侧开了两道细细的口子……口子很小,但已经足够了,李世辅部万余轻骑终于一拥而上沿着仆散部军阵与河畔及高地的空隙冲了过去。

    然后,就抵达了高地跟前,抵达了阿里部西侧,而且还要沿着阿里部的身后继续涌过去。

    单从李世辅部本身而言,这几乎算是一种自陷死地的动作。可从整场战役的需求而言,这正是吴玠、李彦仙,或者说是所有石桥前的宋军苦等的时机。

    让轻骑跟着御营左军过河,就是要干这个的!

    而此时,连中午都还远远未到,便因为一个儿子的冲动和一个父亲的崩溃,直接成功了。

    吴玠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前移大纛,同时下令全线击鼓进军。

    鼓声隆隆之下,李彦仙大纛也随之前移,两位帅臣身前,董先、牛皋为先,御营中军陕洛部众以及御营后军部众,合计四万战卒的庞大重步兵军阵一起启动……甲胄,以及被雨水打湿的外罩,在又一次紧密起来的春雨中,在满地翠绿色的映照下,形成了一种具有一定光彩的浓重色调,说黑不黑,说红不红,说亮不亮,说暗不暗。

    但毫无疑问,当整个军阵一起朝着一个方向翻滚的时候,还是像极了奔流,一股可以吞噬一切、但色调不明的奔流。

    随着宋军的大举行动,高地之上与高地东侧的金军各部也如同被雨水浇醒了了一般,立即重整军阵,数不清的哨骑往来各部不断,准备迎战。

    很明显,高地上的完颜奔睹在尝试排列出一个整体的、庞大到前所未有的拐子马大阵。

    石桥畔,苦战许久的王德部一时大喜,王德两子王琪王顺也一时释然,便是泼喜军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就在这短短的半个上午时间,他们的骆驼砲已经因为连续发射毁坏过半了,动物肌腱做成的扭力弩炮,渐渐被时代淘汰,是有缘由的。

    然而,就在全军释然的时候,骆驼砲够不着的小坡侧翼边缘,早已经疲惫不堪的王德回头看了看太平河对岸那正在向自己这一方挺进的壮观宋军大阵,复又看向了数百步外的阿里将旗,却忽然对着自己两个儿子失笑:

    “你们俩可是累了?”

    知子莫若父,知父也莫若子。

    王琪、王顺兄弟即刻肃容,然后长子王琪平静相对:“父亲,你可是觉得援军渡河,阿里必退,有些不甘心?”

    “不错。”王德抬起有些酸胀的胳膊,以手指向阿里将旗,认真言道。“你我父子虽然抢得此战先机,但部众已经疲敝,接下来的战事想立下大功也难,如此局面,若没有大将斩获,又怎么能算是正了咱们王氏之名呢?而现在阿里尚没有退却,但其部众已经有了退却之意,无人愿意苦战……这是个机会。”

    长子王琪犹豫了一下。

    次子王顺却毫不犹豫,拱手以对:“父亲,我来为你开路。”

    王琪旋即颔首:“父亲,我来为你断后。”

    王德点了点头,然后不急不缓,带着两个儿子,以及几十名几乎人人带伤的亲卫,还有自己的将旗,向着中军有骆驼砲遮护的地方走过去……就好似是看到己方援军大举进发,准备回到此处休整,安静以待援军一般。

    但是,王德本人却马上环顾不止,沿途点起目视可及的本部可信骑士,让对方悄悄跟上。

    未到石桥正前方,便已经成功汇集了两三百骑。

    “大旗留在这里不动。”心思缜密的王琪主动吩咐旗手。

    不远处,阿里借着高地坡度冷冷看着这一幕,但只看了片刻,同样因为年迈和长久指挥作战而精力不济的他便又扭头看向了自己阵地的西侧,那里已经有御营骑军的党项轻骑杀到跟前,直接与处于疲敝状态的自家将士交战了,并且还在不停的往自己身后涌动。

    实际上,这些党项轻骑真就宛如流水一般,是直接‘流’入了金军阵列空隙的。而金军的机动力量,也就是那些铁骑,在雨水中丧失了硬弓这一主要杀伤武器之外,同时机动性损失也远远高于这些轻骑,这使得双方进入了某种都无法奈何对方的可笑境地……这些轻骑无法杀伤金军的重甲骑步,而金军的重甲骑步也无法追上这些轻骑。

    但是阿里知道,只要对岸的宋军重步集团渡河,或者自己身后高地上的金军试图压下来,这些轻骑一定会尽全力迟滞阻碍本部移动……这就是这支庞大轻骑的战略作用,分割战阵,阻碍支援,遏制进军,协助包抄,以及可能的战后大举清扫,猎杀首级。

    阿里非常清楚,他的部众所面临局势以及很危险了,他必须要迅速做出选择,要么在这里等待高地上的奔睹组织妥当,然后居高临下的冲下来,要么放弃这块小坡地,尽快撤离,回到高地上参与到奔睹的结阵行动中。

    作为一名久经战阵的金军开国宿将,斜卯阿里并没有花太长时间便做出决断——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强行留在这里,很可能便是让自己这些部属全军覆没的结局。

    已经五十七岁的阿里真的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但他要履行一个军人的职责,努力执行上司的军令,努力保护自己的部属。

    所以,还是后撤回高地好一些。

    当然,这么做的一个很大恶果在于,已经韩世忠推压到高地侧前方临河地带的仆散背鲁部很可能要在宋军的包围下全军覆没。

    故此,虽然之前便已经知道仆散背鲁长子战死,仆散背鲁发狂的言语,阿里还是主动唤来亲卫,传信仆散背鲁,要对方务必尾随自己后撤到高地上……在宋军轻骑大军越过上游防线,当面重步集团没有丝毫迟疑便全线进军的状态下,在临河地段维持战线已经没有战略价值了。

    吩咐完这话,阿里刚要再传令部队做好准备,有序滚筒式后撤,话还没说出口呢,便闻得前方一阵骚动,抬头去看,正见前方已经有些混乱不安的本部步骑,仿佛是秋天遇到了野兔在内里奔跑的麦田一般,抖动着麦浪、茫茫然向两侧闪开。

    分开的麦浪之中,那只野兔也迅速露出了身影,那是数百骑宋军骑兵,他们不举旗,不嘶喊,只是闷头向自己奋力攻来。

    阿里战斗经验何其丰富,只是一看便晓得是怎么回事,惊怒之下,其人还是那般脾气,手持骑兵锤不退反进,周围亲卫也都醒悟,各自努力向前遮护。

    然而,宋军此番突袭委实抓住了阿里部众将退未退的打好时机,以至于突袭开始后阻力极小、进展极速,此时阿里及其亲卫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不过是片刻之间,一名骁勇宋将便已经杀到跟前,直接放声嘶喊,并带动身后宋骑一起放声喊杀。

    为首的阿里的亲校丝毫不惧,当面迎上,却被一枪挑落马下。

    但这名宋将既一击得手,却并不去尝试进攻仅在十余步外的阿里,反而是直接挥舞铁枪,将阿里一侧几骑给奋力荡开,并尝试去砍阿里右方侧后将旗,引得几名骑士齐齐去拦。

    阿里情知此人是在干什么,却已经来不及提醒了,反而捏紧手中骑兵战锤。

    果然,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身材远超其他宋军的高大骑士自之前那宋将之后跃马而来,手中长斧被雨水淋漓的雪亮,早已经高高抡起,恰如夜叉下凡。

    只是一瞥,阿里便知道,这必然是王德王夜叉亲至,这厮到底是凭着一勇之气杀到了自己跟前,更知道自己此时已经绝无幸理了。

    但电光石火之间,面甲后的阿里面目狰狞,依然不惧,其人非但不去阻拦自头,他的功勋,他的威名,他的经历,在他享年五十七岁的这一天已经毫无疑义的完成了。

    此贼虽死,足称无憾。

    甚至他死前,都还砸了王琪一锤。

    当然,阿里越是无憾,就越说明宋军成功取得了此战第一个不容置疑的巨大战果。

    于王德而言,这也算是一番奇功了,所谓‘渡河斩将,气方不夺。崛起英雄,古今谁若?’

    中午之前,随着战事第一阶段如预期那般成功完成,宋军主力大举渡河,御营中军副都统、节度使王德抓住战机,阵斩金国东路军万户、冀州府尹、韩国公斜卯阿里。

    转回眼前,阿里死的不能再死了,但出乎意料,又或者说是似曾相识,其部第一反应不是四散逃窜,反而是发了狂一般自四面八方奋力来围攻这股宋军。

    王德一斧劈出去,便已经意识到自己确实年纪大了,更兼长子受伤,操马不便,更是不愿意在此处白饶,于是便以次子王顺断后,亲自看护长子王琪撤军。

    唯独行不过七八十步,王德忽然闻得身后一阵惊呼,回头相顾,却正见自己次子王顺马下打滑,只是一个趔趄,便直接落马,然后毫无波澜的淹没在了狂躁的金军阵中。

    马上的王德脑中一片空白,阵斩阿里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消失殆尽,他有心想要转身提斧报复,却又本能看向了自己另一侧受伤的长子,然后只能在亲卫的催促与牵引下,茫然回归阵中。

    回到石桥前的小坡不过片刻,王德甚至没有回过神来,两侧宋军牛皋、董先二部,便已经成功渡河立足,然后迫不及待的尝试着包围阿里与仆散背鲁两部万户了。

    两部金军军阵,也终于全线崩溃。

    ps:感谢梦中仗剑天涯大佬成为本书206萌,也感谢卧龙三人的打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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